这些年，杭州在中国城市中的风头之强劲，无需赘言。最近DeepSeek带动的“六小龙”爆火潮，大家也都看到了。

关于杭州已经是“准一线城市”乃至“一线城市”的讨论，其实从快十年前就有了。

但杭州的GDP总量，时至今日，仍然仅仅排在全国第八位，似乎与当下流行的“北上深杭”的说法颇不相配。质疑杭州地位的人，最喜欢的说的也是，为啥你GDP离京沪深还差那么远呢？你GDP连广州重庆苏州成都都不如啊？

的确，杭州不仅GDP总量不如这些城市，甚至GDP增速也不如其中的许多城市。2000年，杭州GDP还比成都高11%，到了去年，反而比成都低7%了呢。

GDP总量是不是衡量城市线级的标准，这一点见仁见智，我也专门论述过。

不过，回答杭州GDP总量为什么不高，其实在统计意义上有一个很直接的答案——杭州制造业增加值比较低。

2024年各大城市的GDP总量数据虽然出了，但统计公报还没发，许多结构性数据我们还不知道。但从2023年的数据来看，杭州当年的制造业增加值只有4984亿，在GDP总量前十的城市中，杭州是唯一一个工业增加值不到5000亿的。

在中国，除了地位超然资源丰沛和其他城市不可比的北京，其他城市想要拥有超大规模的GDP，必须要有庞大的工业体量，没有工业体量这GDP就是刷不上去。

当别的城市锚定了一定要拿下GDP的排位赛，卷工业产值就是它们一致的选择。杭州GDP总量因为制造业增加值低受拖累，就是杭州没有做All in工业的选择。

许多人由此一直都在说好像杭州“错过了制造业”，杭州不该“放弃制造业”。我一直就说，杭州从来没有放弃过“制造业”，杭州始终是拥有制造业上市公司最多的省会城市。杭州光世界五百强的制造业企业就有5家。以产量计，吉利已经是仅次于比亚迪的全国第二大汽车生产集团，甚至到今天还有人把吉利总部把台州搬到杭州视为浙江搞“强省会”杭州在“吸血”的论据呢？如果杭州不要制造业，那何必要一个吉利来呢？

杭州不是“放弃了制造业”，杭州只是“放弃了制造业GDP”。

现代工业，尤其是汽车、电子这样的核心工业，本质上是资本+技术密集型行业，所以它的人效比未必能和高科技产业比，但却比一般的第三产业高得多。一个服务业蓝领，和一个制造业蓝领，工资水平可能差不多，甚至很多流水线工人今天的工资还不如送外卖做代驾的，但是，制造业蓝领可以创造的人均GDP，却远高于服务业蓝领。

同样一句话，就看你怎么说，正着说，是单位服务业GDP能够拉动更高的就业。反着说，是工业就业人口单个可以创造更高的GDP。总之，2023年全国的数据是这样的，服务业蓝领每个人对应大约9.7万的GDP，而制造业蓝领每个人对应的GDP是20.0万，制造业蓝领人均创造的GDP是服务业蓝领的2.06倍。

所以，制造业蓝领在蓝领大盘中占比越高的城市，其人均GDP也越高。所以，想要在同等人口条件下有更高的GDP总量，就得有更高的工业GDP。

GDP总量比杭州高的城市，几乎人口都远远多于杭州，唯一的一个例外是苏州。苏州人口没比杭州多多少，2023年就比杭州多几十万人，但苏州产业结构就不一样，2018年苏州有400多万制造业产业工人（第五次经济普查分城市数据未出，此处暂用四普数据），是杭州的整整三倍。2023年苏州的制造业增加值1.15万亿，杭州的两倍多。

想要有更高的工业GDP，无非两点，要有地，你尽量多地给工业供地；要有人，抢足够多的廉价劳动力。当然，地方政府愿意出钱给税收优惠，别人就更愿意来了。

如果你杭州想要去和比自己GDP高的城市去卷土地和劳动力？有得卷吗？

杭州市域面积看着大，但是市区往西往南很快就到了山区，平原占比是很低的，所以土地资源本来就很紧张。最近许多人都在关心的国土空间规划，杭州城镇开发边界控制规模才1647.9平方公里，比苏州（2631.83平方公里）、成都（2361.2平方公里）、广州（2135平方公里）、郑州（2074.69平方公里）、武汉（1813.35平方公里）甚至同省的宁波（1681.25平方公里）都要小。

只要到足够多的地方去走一走，看一看，就知道杭州如果也靠工业用地扩张这条路来卷工业GDP，那是绝对死路一条。成都的几个工业区，龙泉驿、青白江、郫都，大家可以去地图上看这个盘子有多大，广州的几个工业区，花都、增城、南沙，彼此之间距离有多远？苏州就更不消说了。如果以杭州市中心，按成都、广州、苏州那个地图的画法，要么那个理想的“工业区”的位置要么已经是大山，要么那地方属于嘉兴或者绍兴。

又有人会说了，深圳建设用地少吧，人家工业也很多，也很强。首先，深圳的建设用地边界虽然没杭州大，那也有1131平方公里，没有比你小多少。而且，深圳还有特殊的buff，人家市区的地不够用，还可以去飞地——深汕合作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比亚迪在深圳市十区内没地了，人家现在新建超级工厂就是去深汕。

更何况，深圳为了保工业，难道没有付出代价吗？深圳海量的工业用地供给，大幅挤占了住宅用地的供地空间，深圳住宅容积率远高于杭州，小区绿化少（虽然城市整体公园面积很大），停车难，居住条件远不如杭州。同时因为极高的房价，深圳为了维持城市竞争力还需要大量给白领提供保障性住房，并且保留了大量的城中村以维持城市对蓝领的竞争力，这些居住单元客观上对深圳的城市界面也造成了很大影响。

事实上，现在有一些深圳创业者从深圳搬到杭州，图的不就是杭州（和深圳比起来）环境好，房价低吗？要是杭州工业像深圳一样密集，住宅像深圳一样紧凑，全城2000多个城中村（我从来没有说城中村不好的意思），这些人还会从深圳来杭州吗？

深圳制造业是发达，产业链是完整，这当然是有利于创新。但凡事都有代价，不能只看人吃肉不看人挨打呀。而且，如果说不是你杭州这些年一直坚持的城市建设、土地供应策略，你杭州这个城市不可能这么宜居。宜居本身是你的核心竞争力，你不能既要又要说要是我出让了更多工业用地我就更好了，从来没有甘蔗两头甜的事。

再来看第二点，就是工业对劳动力的需求。

众所周知，杭州乃至整个浙江，整体上相对其他省份，一直是比较“自由放任”的。当然我们也不能说“自由放任”只有好处没有任何副作用，比如，在别的省份狂卷GDP的本世纪前十年，浙江全省炒房，2011年的时候，温州房价高过杭州，杭州房价超过广深。经过了此后多年的调整，杭州和其他城市尤其是和京沪穗深的房价比，才回归到了比较合理的水平。

这里顺便多说一句，大家都知道杭州的发展和浙商有关，浙商是最有活力、最有创造力的商帮，但这样的商帮它一定是逐利的，就不可能说要求浙商你只能做实业不能去炒房，你要有这么牛逼的商帮，你就肯定要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炒房，否则你就只有上计划干预的手段。

再扯远一点，很多人说杭州没有烟火气，浙江没有烟火气，正是清教徒式的浙江人才塑造了今天的浙江经济啊。浙江商人谁不是起早贪黑，白天看工厂晚上还要回家鸡娃，哪有时间出来夜生活？都像一些烟火气满满的地方宵夜吃到半夜三点，第二天早上自家工厂工人反了天还不知道，这行吗，能有浙江经济的今天吗？所以不能又要民企强，又要夜生活，鱼和熊掌很多时候就是不可兼得。

所以，话说回来，杭州的房价你看跟谁比，今天和深圳比可能有性价比，但和全国其他地区比，杭州这个房价和物价水平，就决定了它不可能是一个对蓝领有很大吸引力的城市。而蓝领既然来了杭州，肯定又期望比较高的工资水平，反而总部在杭州的企业也未必愿意承担这个水平，所以总部在杭州的企业，很多都跑到外地去投资设厂了。

在这个链条里，谁吃亏了呢？去外地设厂的企业没有亏，在外地上班的工人也没亏，外地工厂的利润到了杭州总部杭州也没有亏，亏的不就是一个杭州市GDP数字吗？

比亚迪在深圳的年产能上百万，吉利在杭州的产能顶多二十来万，这中间就能差出多少GDP来？如果吉利明天把宁波基地搬到杭州来，马上吉利在杭州的产能就可以过百万辆，杭州的GDP就高了，宁波的GDP就低了，这有什么意义吗？我看意义不大。

每一个城市都要找准自己的定位。你如果整体是个房价高、收入高的城市，你就很难在制造业上保持成本竞争力。事实上不仅城市是这样的，国家都是这样的。

但杭州不是一个国家，它不需要当什么“十项全能”选手。总部在杭州的企业，把许多生产环节放到外地，这是在市场机制下的正常选择，对企业来说提高了效率，对外地产业工人而言提供了工作机会，有什么不好呢？一定要把这些产业都“留在”杭州，这就算是杭州“全能”了？

所以我说，你要比制造业，你没法和广深比，你压根不可能现在去搞大量的城中村或者工厂宿舍出来安置蓝领，你也没法跟成渝比跟郑州比，人家那里周围真的是有太多现成的需要进工厂的劳动力。

有人又会说了，上海、苏州这些城市不也高收入吗，不也没有城中村吗？人家怎么也有制造业？

那你怎么不看上海和苏州的制造业所有制结构呢？上海、苏州和杭州发展路径的一大区别，就是它们曾经系统性地大规模吸引过外资。

长期以来，外资企业凭借着技术、品牌等领域的优势，利润是比较厚的。当它们选择投资中国，首先就是看中了中国市场的低成本，因为中国内地的劳动力成本相较欧美发达国家，甚至相较日本和亚洲“四小龙”实在是太低了，一开始就差出了数量级。对于外企来说，在上海苏州给人开1500美元的月工资，比起在别的内陆城市开个700美元的月工资，人家总部未必很敏感，所以1500美元的工资人家也开得起。

杭州长期以来没有大规模招引过外资，杭州经济的支柱都是本土企业。大家都知道，浙商创业那是“走遍千山万水，想尽千方百计，说尽千言万语，吃尽千辛万苦”，那每分钱都要精打细算的。所以这样一看，你就知道杭州和上海在全球制造业价值链上的位置那根本不在一个位置上，在上海投资的制造业外企是觉得上海的人力成本都不贵的，总部在杭州却要跑到外地去生产的制造业民企，是觉得杭州的人力成本都太贵的。

那有人又要说了，那你杭州当时为啥不去招商引资？你也去搞一大堆外企呀。且不说，九十年代的时候杭州上哪儿搞外企？你当时比上海、深圳、广州优势是什么？你有什么政策优势，你算什么枢纽门户，你连机场都是军民两用的。你比苏州优势是什么？你有个苏州工业园区吗？苏州园区到虹桥70多公里，昆山市区到虹桥就50公里，你离上海最近的临平到虹桥150公里，你和苏州有得争吗？

看个很简单的数字就知道了。下表是根据2023年十大城市住房公积金年度报告中披露的缴存人所有制结构数据。（按民企缴存率从高到低排）

住房公积金缴存人，就是一般意义上规范就业（比较好的工作）的人的统计口径。2023年，杭州外企人员只占缴存人的3.5%，在十大城市里最低。十大城市里倒数第二低的成都（6.41%）都快比杭州高出一倍。苏州、深圳、上海，外企缴存人占比分别是23%、21.02%和16.76%。

苏州的外企缴存人数量已经是体制内缴存人的两倍多。所以说不要说这些外企是给白领在交公积金，苏州市没有几百万白领哈。

苏州也好，上海也好，外企主要都是在给蓝领交公积金。反过来说，这两个城市许多相对收入较高的蓝领工作岗位，是外企提供的。而且，像上海这样的城市，央企、国企要远远强于杭州，央国企所处行业领域很多是非竞争性的，所以人家的战略地位、利润厚度都决定了，你杭州的制造业民企接受不了的土地成本、用人成本，人家接受得了。

且不说当年的杭州有没有吸引外资的能耐，吸引外资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双刃剑。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在说，上海和广州没有创业精神，直接原因就是因为你毕业直接进外企不香吗？这是客观事实啊。在移动互联网这一波起来，极大地放大了中国本土企业规模经济的优势之前，哪怕再牛逼的中资民营企业，都是很难跟外资抢人才的啊。外资企业可以有巨大的GDP贡献，也可以产生许多高收入岗位，但对一个地方而言，外资企业在资源层面它对民营企业存在着一定的挤出效应，这一点也不能说它不存在。

所以，我经常说很多东西，归根结底是选择题。当一个城市选择了大量招引外企的时候，它必然会强化这个地方人们的避险效应，降低当地人的创业意愿。但当杭州没有做这样决定的时候，这当然意味着这里会更有创业气氛，创业公司招人留人会更容易，但也意味着杭州放弃了许多唾手可得的GDP。

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的命运。全世界没有十全十美的城市，全中国也没有。

因为中国特殊的国情，北京、上海享受最多的资源和政策优势，深圳享受仅次于京沪的资源和政策，它们天然有着比其他城市更高的天花板，所以在数据上，它们也会显得更“全能”。

但是，在京沪深之下，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可能拥有京沪深的客观条件。

对于这些城市来说，选择永远意味着取舍，你不可能什么都想要。

最近这些天，有人说这一波“吹杭州”吹过了，对杭州是一种“捧杀”，我从某种程度上认同这个观点。杭州民营经济确实很强，数字经济确实很强，但杭州也的确不是全能城市，杭州和京沪深还有很大的差距，这种差距可能是在今天中国国情下永远无法弥合的差距。

但杭州和京沪深最大的差距，绝对不是在GDP总量上，而是在城市天然的生态位上。京沪深的GDP，是它们所处生态位自然的结果，如果不具备那个生态位，你要硬去卷总量，只会导致经济结构失衡和创新生态恶化。

杭州过去几十年，为什么能走出一条非常独特的发展路径？那就是因为它一直不单纯追求GDP总量。可以说，杭州是中国最早跳出“唯GDP论”的城市。杭州没有那么功利，没有为了凑更高的GDP，一味刷工业。杭州也没有那么势利，也不会因为一些行业比较low，或者对GDP没有多大贡献，就去打压这些行业。

当年淘宝创业的时候，就有许多人说淘宝上有偷税啦，淘宝侵蚀线下啊，但是杭州包容了淘宝。后来在杭州发展的许多行业，都不是什么高大上的行业，直播啊，游戏啊，都是许多人口中的“虚拟经济”，甚至还有一些行业也一地鸡毛了，比如P2P。现在DS火起来了，人家说这哪里是杭州的扶持，那不过是杭州没有把做量化交易的幻方打死而已。

GDP排位赛，归根结底是有套路的，某种程度上这是个非常“应试教育”的事。现在杭州之所以成为一个创新的模范和标杆，那是因为杭州一直以来并没有“削足适履”地去适应这个“高考”的规则，反而在自己选择的领域闯出来一片天。

有人说担心杭州“飘”了，忘了自己GDP总量离前四前五还有很远，就开始半场开香槟了，要“取乎其上得乎其中”。

我倒不担心这个。我更担心的是，为了所谓的“一线城市”地位非要去卷GDP了，非要去卷工业增加值了，想着我现在必须要全国前四前五的GDP总量来“证明”自己了。

事实上，GDP总量最大程度上只是城市规模决定的，尤其在中国，因为广域市体制的原因，不同城市的GDP本来更难以直接比较，只是中国舆论场上大家热衷于这种“饭圈式”的讨论而已。

GDP总量排在杭州前面的七个城市，京沪深穗渝蓉都是差不多2000万人口量级的城市，京沪穗渝苏蓉都是拥有超过2000多平方公里开发用地的城市。杭州既没有2000万量级的人口，也没有2000多平方公里的可开发用地，说白了，就是比它们小得多的城市。（城市面积要看建设用地不能看总面积否则重庆和哈尔滨可就太大了）杭州探索一条和它们相比相对“小而精”的发展模式，这不好吗？一定要在总量上去和它们死磕吗？杭州可能永远都不会和它们一样大，但杭州可以比它们更好。

放眼全世界，GDP总量在哪个国家，都不是衡量都市圈、经济圈影响力的唯一标准。

2023年，硅谷所在的旧金山湾区，其GDP是7788.78亿美元，明显低于纽约都会区（22988.68亿美元）、洛杉矶都会区（12953.61亿美元）、芝加哥都会区（8948.62亿美元），但有人会就此认为，湾区在美国乃至世界经济中的影响力、辐射力不如洛杉矶和芝加哥？事实上，东京都（不含都市圈内周边神奈川、千叶等县）的GDP就超过1万亿，有谁会认为在世界经济版图上，硅谷的影响力不如东京呢？

最近舆论风评对杭州的某种反转，恰好证明了杭州无需通过GDP总量去证明自己。在这个时候，杭州更要平心静气，做好自己，珍惜这座城市美好宜居的环境，珍惜这座城市在产业选择上的多元包容，而决不能一时上头去大干快上经济总量，那样只会迷失自己。

一座城有一座城的命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得到相应的收获，但也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城市选择的成败，背后归根结底是源于其出身和禀赋，其实个人的选择，也是一样的道理。

世界上最好的路径，永远不是超越别人，而是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