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我是一个“杭吹”。

这些年来，“杭吹”的声势也经历过起起落落，但我的“杭吹”立场从来没有改变过。当然，总的来看，这些年杭州这座城市肯定是变得越来越强了，但是总有人会很纳闷——为什么杭州上市公司很多，资金总量很大，税收收入也很高，但在GDP总量、人均GDP这些指标上，似乎并没有和许多兄弟城市拉开差距呢？所以，杭州离“一线城市”，总是欠点火候。

关于这个问题，我前几天已经做过技术层面的分析，这里就不赘述了。

我下面来描述一个杭州人可能的一天。

TA住在绿城或者滨江开发的楼盘，开着吉利系的车，用淘宝购物，用支付宝支付，上班时用DeepSeek或者通义大模型，开会的时候喝的是农夫山泉，下班路上用网易云音乐听歌，回到家，坐在顾家买的家具上，玩黑悟空或是蛋仔派对……

很多时候人们看经济数据，很难直观地意识到一个城市的经济实力。举上面这个例子，正是让大家看到，杭州企业和杭州品牌今天到底具有多大的影响力。除了手机、电脑和家电（冰箱、空调、洗衣机），杭州公司可以提供几乎所有门类的终端消费产品和服务。

而这还远不是杭州经济的全部，在这些产品之外，杭州还在机械、石化、电子等诸多领域有非常强大的2B企业。

为什么杭州企业的实力、杭州品牌的影响力，会远远超过杭州全国第八的GDP排名？

在统计意义上，这和杭州的产业结构有关。但进行更深层次的分析，这和杭州的所有制结构更相关。

在中国的所有头部城市里，杭州是民营经济占比最高的一个。不算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仅就企业部门提供的就业来看，杭州国企提供了规范就业岗位的3.27%，外企提供了规范就业岗位的3.95%，民营企业提供了92.78%。（数据来源是2023年杭州市住房公积金年度报告）

民营企业是中国就业市场最主要的贡献者，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大量民企提供的就业岗位质量是相对一般的。缴纳住房公积金的工作岗位，在全社会都属“较高质量的岗位”。而杭州由企业提供的“较高质量岗位”有超过九成，是民企贡献，这在全国所有城市中，绝无仅有。

这意味着，杭州的民营企业不仅数量多，而且盈利能力强，产业层次高。

民营企业不同于央国企，它们没有天然的政府投入，也不可能拥有天然的垄断地位。民营企业也不同于外企，它们没有从海外母公司的天然投入，也没有数十年乃至数百年长期的技术和品牌积累。

在这种情况下，杭州的民营企业不仅能够做大，而且还能做强。这背后是扎根杭州的浙商乃至更多商人群体强烈的创业精神和创新意识，是民营企业对市场终极需求的深刻洞察，是极为强悍的品牌能力和技术实力。

当年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听一个老师说过，“观察中国经济，到浙江走一走看一看，充满希望；到其他地方看一看，也就那样。”

那时候，我还不能很直观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已经感受到浙江和全国其他地区经济巨大的不同。

中国是个后发工业化国家。后发国家，如何能够获得工业化的“第一桶金”？

传统的路径就是两条。一条是通过“工农业剪刀差”完成国家层面的资金积累，建设国有企业。一条是利用廉价劳动力等资源优势，吸引外资（含港澳台侨资本）。今天，中国GDP前十名的城市，除了杭州，无一不是依靠这两点（至少居其一）起手的。四大一线城市北上广深，也莫不如是。唯有杭州，对国企和外企的依赖度一直不高。

杭州的伟大之处，在于杭州的独特实践，证明只要坚持市场经济，只要“放水养鱼”，可以释放出多么巨大的发展潜能。所以我从来不是很关心杭州和其他城市的数据PK，我更关心的是杭州这一条路，能不能走得更远。

最近很多地方都在对标杭州，想要学习杭州的经验。

现在大家讨论得最多的杭州经验，大概有几条，其一是杭州的服务意识（比如“最多跑一次”）；其二是杭州的“财大气粗”（人才补贴、企业补贴）；其三是杭州的产业规划——对数字经济的高度支持。

大家讨论这几点讨论得最多，是因为这几点其他地方容易复制。因为这都属于传统意义上体现“政府很拼，政府能力很强”的东西。

这几点杭州的确做得不错，尤其是在服务意识和这些年的补贴政策（杭州也确实有钱很多地方也确实学不了）上，确实没得说。

但其实，杭州在产业政策上有那么强势吗？恐怕未必。相较于深圳、苏州这样的城市，杭州其实在产业政策上是比较“佛系”的。

深圳的工业最初发展起来，靠的是转口加工，当时基本上什么轻工业都做。但是随着深圳当地制造业成本逐渐高企，深圳开始“腾笼换鸟”，到了本世纪，基本上变成以电子工业为主，以电子工业统驭整个产业链，随着“一切工业都是电子工业”的变革，深圳赢麻了。

苏州的情况也比较类似，苏州最强的工业类别也是电子工业，当然高端装备、生物制药等也都不错。总体来说，优势产业还是很集中的。

和深圳、苏州相较，杭州其实并没有太强势的产业政策。杭州的数字经济很突出，但“数字经济是个筐”，机器人是数字经济，元器件是数字经济，海康大华这些安防设备是数字经济，电商、支付、直播、游戏、文娱、云计算、AI，也都是数字经济。这些“数字经济”背后是同一套“产业政策”吗？显然不是。

所以，杭州“数字经济”的兴旺，背后并不是那种“招商引资”式的产业政策，而是对所有创业者一视同仁的平等和包容。很多公司在别的地方可能就被打死了，只不过在杭州，它们活了下来而已。

如果说政府服务、人才政策这些还只是杭州经验的“表层”，那么杭州经验的“中层”很多地方就很难学了。

杭州经验的“中层”，是所谓的“无事不扰”。很多人说在杭州创业，政府帮你把执照办好，把该申请的各种东西都申请下来，就消失了，企业长成怎么样完全靠自己，不会三天一检查五天一招呼。

政府对企业“无事不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背后是政府怎样看待企业。政府退一步，企业才可能进一步。很多地方政府看待企业是工具化的，企业来了就是GDP，就是税收，就是就业，巴不得要亲身下场去帮企业，最后很多时候反而帮倒忙。

在我看来，杭州经验，对其他地方更不可复制的，是它的“底层”。杭州，乃至浙江，它们的经济结构、社会结构和其他地方太不一样，这种结构是很难靠地方政府的努力去转变的。

最近有段子说，杭州有6000个蛋，里面才孵出来了六条小龙，而别的地方只想直接要六条龙。

杭州的创业氛围很浓厚。当然北京、深圳乃至上海的创业者也不少，但杭州和京沪深的区别在于，杭州的创业者其实没有什么后路，因为杭州缺少大量的央国企和外企，创业就是华山一条路。就算创业不成去大厂，那也不是铁饭碗。

一个没有足够多“金饭碗”“铁饭碗”的城市，才会是最有创业活力的城市。

中国只有一个浙江。在浙江全省，住房公积金缴存人有69%来自民营企业，显著高于广东(57%)和江苏（61%）。在全中国，没有哪个省像浙江一样，有如此浓厚的全民经商意识，也没有哪个省像浙江一样，民营企业贡献了超过三分之二的高质量就业岗位。

所以浙江的成功、杭州的成功，是观念意义上的成功。只有相信市场经济，只有尊重民营经济的地方，才能够浇灌出繁荣和创新之花。

到这里，我们可以总结一下什么是杭州经验了。它的表层，是服务意识好。再下一层，是政府干预少。更深一层，是市场土壤厚。越往深一层，杭州经验就越难学。所以，杭州的成功，难以复制。

我之所以会成为“杭吹”，正是因为杭州代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可能性。一个城市的发展，未必只能依赖国有企业、政府投资和招商引资，只要你给阳光雨露，小草也能茁壮成长。这种“藏富于民”的发展模式，更可持续，也更代表未来。

我向来认为，对区域和城市问题的公共讨论，不应当只是简单的“饭圈拉踩”。我的分析和判断背后，是对经济社会议题一以贯之的价值观。

我“吹”杭州，历来不是为了论证杭州是“第几城”是什么线级。我“吹”的是，杭州选择的与众不同的路径。

我是杭州的粉，但我更是市场经济和民营经济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