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中国,一二线城市和三四线及以下的地区,几乎是两个世界。
2024年,直辖市、省会、计划单列市和其他GDP过万亿的城市,大约居住了3亿多人口,占全国人口总数的不到四分之一,但创造了全国大约一半的GDP。
而在其他地方生活的10亿多人,占全国人口的四分之三以上,也只创造了一半的GDP。
一二线城市的GDP很大部分由工业和高端服务业构成。
而三线及以下地区的GDP主要是生活性服务业(零售、餐饮等)、农业和矿业构成。
一二线城市有强大的财富创造能力,整体上对财政是净贡献。
而三线及以下地区的财富创造能力很弱,需要依靠上级的转移支付。
一二线城市有大量“体制外”的外资企业、民营企业。
而三线及以下的地区,规范就业以“体制内”的公务员、事业单位(医生、教师等)和垄断国企(水、电、银行、邮政等公用事业)为主。这些地方的“体制外”就业则主要来源于两条路径。一种是依托政府做外包性质的生意,当地的许多基建、工程,其财源也来源于政府而非市场。另一种是围绕“体制内”及其外围的规范就业人群,做零售、餐饮等第三产业的小生意。
大城市创造的财富,大量转移到低线地区,成为当地的财政资源。
基于这些财源,养活当地“体制外”的供应商和第三产业的中小商家,实现本地就业。
这是中国经济的大循环。
目前,全国财政供养人员加上垄断国企从业人员大约在七八千万人的规模,其中大约四分之三,也就是至少五六千万都在低线地区。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承接大城市到小地方财富转移的重要中介。
中国的宏观税负不低,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作为主要税源的一二线城市,需要向低线城市和乡村做大规模的财富转移,从而维持后者的运作。
社会上一直存在一种讨论——能不能减少这样的财富转移,减少低线地区的财政供养人员,由此降低宏观税负,增加企业利润和企业员工的收入。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这种操作是合理的。但在当下的生产力水平下,这样做却面临瓶颈。
假如减少低线地区的财政资源,当地不仅是“体制内”的人的饭碗会减少,围绕财政资源和“体制内”人口做生意的“体制外”就业也要减少。理想情况下,低线地区一般没有发展工业的比较优势,这些在低线地区没有工作的人到大城市去就行了,但最现实的问题是,大城市能不能容纳这些人?
最新的数据,中国第一产业从业者(农业)从业者不到1.7亿,第二产业(含制造业、采矿业、建筑业)从业者不到2亿,二者合计大约在3.7亿左右。
中国是个粮食基本自给的国家,也是工业品不仅自给而且大量出口的国家。中国工农业从业人口合计不到3.7亿,也就是说,中国只需要四分之一的人口,就可以生产足够全国消费还绰绰有余的物质产品,并且还每年新造大量的房屋和基础设施。
第三产业分为“生产性服务业”和“生活性服务业”,其中,“生产性服务业”是为物质生产服务的,“生产性服务业”和第二产业的就业人员之比大约是3:2,也就是说,大约2亿的二产产业工人,可以对应1.2亿到1.3亿的生产性服务业从业人员。
一产+二产+生产性服务业从业人员,总数算下来是多少人呢?大约4.9亿,不到5个亿。这还算上了全部6000多万建筑工人,因为建筑工人很多还是在低线地区做政府工程的,中国由市场需求(而非财政驱动)提供物质生产相关岗位实际都到不了4.9亿这个数。
而中国的适龄劳动人口是8亿多,实际就业人口是7.4亿左右。
7.4亿的就业人口,和4.9亿的物质生产部门人口之间,有一个大约2.5亿的缺口。
这2.5亿人在哪里?这2.5亿人大部分就在低线城市。这2.5亿人从事的是什么工作,正是低线地区的“体制内”+低线地区的政府乙方+低线地区的生活服务业(餐饮、零售、修理、按摩……)。
这些人口能够转移到大城市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中国的物质生产产能已经饱和甚至过剩了,这些人到了大城市,也没法再创造更多的财富。
这背后有深层次的经济学逻辑。
人类的物质需求是有上限的。一个人只能睡一张床,一天只能吃三顿饭,一个人只用一两部手机,一家人一般只开一两辆汽车,这些构成了社会物质总需求的天花板。
但随着体制搞活和技术进步,劳动生产率越来越高,创造单位物质财富需要的人工就越来越少。1978年,中国从事工农业生产的人大约3.75亿,比现在还多。当时3.75亿人从事物质生产,还解决不了温饱问题;现在只有不到3.7亿人在从事物质生产,就已经产能过剩了。
制造业的就业创造能力其实不高。我们取2004年和2023年两个经济普查节点来看,2004年中国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8.6%,而到2023年这个比例是30%以上,翻了近两番,然而同时段制造业从业人员仅从1.05亿左右增长到1.23亿,增幅只有不到20%。再举两个例子,中国IT硬件制造业从业人员只有1048万,生产了全球一半以上的电子产品,中国汽车制造业从业人员只有558万,就生产了全球三分之一以上的汽车。
为什么在中国之后,再也没有新兴国家能够迈过工业化门槛,正是因为在当今时代,只需要很少的几个国家,很少的产业工人,就可以满足整个地球的工业需求,先发国家不把产能吐出去,后发国家就很难再分到了。
从根本上说,技术进步必然导致结构性失业。中国大城市财富向低线地区的大规模转移,从本质上是某种“以工代赈”——这2.5亿人本来可能没有工作,政府通过社会财富再分配,让这2.5亿人形成经济循环。而放在福利国家,如果有2.5亿人失业,政府采取的措施就不是这种方式,而是直接给这2.5亿人普发较高标准的失业金。
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大城市向低线地区的财富转移,本质上是一场大型的社会实验。
由于大城市生存竞争严酷,生活压力大,生育率低。而低线地区生存压力小,生育率高。所以大城市主要负责物质再生产,低线地区负责人口再生产并输送到大城市,这也是一个循环。为什么决策层不愿意让低线地区的人全跑到大城市去,另一重原因在这里。即使不考虑大城市就业容量问题,仅仅是把低线地区人口平移到大城市,都会导致生育率的进一步坍塌。
话说回来,在现有技术条件下,物质生产需要的劳动力都已经远远少于适龄劳动人口,展望未来,AI+机器人意味着什么?
许多人担忧AI会彻底取代人,我们即使乐观一点,假定AI不会取代人的生态位,但仍然会面临一个事实——人类还是需求的终极创造者,但人类的物质需求有物理上限;而AI+机器人的广泛应用,意味着只需要更少的人,就可以生产出满足全人类需求的物质产品。
现在,中国可能有三分之一的就业人口是不直接参与“物质财富生产”的。而在AI+机器人的时代呢?那时候可能只需要10%、5%甚至更少的就业人口参与“物质财富生产”了。
剩下的人怎么办?
一种出路是,给每人每月固定发一笔钱,也就是全民基本收入,这接近给失业者普发失业金的逻辑。另一种出路是,政府进一步扩大财富再分配,让物质生产部门创造的财富先集中到(通过考公考编以及其他方式产生的)一部分人手中,再通过这部分人的“涓滴效应”去创造另一部分生活性服务业岗位。其实,后一种实验在中国已经进行了很多年。
不过,未来的问题在于,如果将来连餐饮、按摩、家政等等所有劳动都可以被机器人取代,生活性服务业岗位也没了。
那就只有全民基本收入一条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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